
《得闲谨制》海报
对于已经被战火摧残过的人们,“生活”是否还有可能?这是《得闲谨制》这部以南京撤退至宜昌后方的军民为主角的抗战题材电影在一开始就向观众抛出的问题。既宏大又微观,既沉重又切近。
电影从多个维度对战火之下普通人的挣扎与困境、生活与斗争做出了体贴细腻的呈现。倘若择其一而观之,那么影片中出现的几段插曲以及音画之间的配合,或许便是对主人公们生活状态和意义的生动写照。歌词、旋律及乐曲所携带的文艺和历史讯息与影片的故事情节、人物活动相互叠映,在悲伤与喜悦、欢快与沉重、崇高与滑稽的交错间制造了丰富的意义空间与情感地层。而电影对这些乐曲的运用也提示我们,看似远离硝烟战火的流行小调如何在创作传播过程中与时代主旋律发生共振,从而对抗战救国与时代文艺的关系做出了具备创造性的诠释。
一
抗日战争期间,我国文艺工作者们创作了大量鼓舞人心的宣传动员歌曲,其中有些传唱至今家喻户晓,已然成为民族精神的象征。《得闲谨制》中几乎并未出现这类抗战歌曲。相反,贯穿于影片始终作为背景音的,多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都市流行歌曲。
如电影中出现的第一首歌曲《春天里》(关露词,贺绿汀曲)便是1937年上映的影片《十字街头》的插曲。《十字街头》以生活在都市上海的几位年轻人在困境中相互慰藉、挣扎求生的经历为情节主线,他们之中有从沦陷的东北流亡到上海的有志青年,有满腹才学却郁郁不得志的高校学子,也有热情开朗的工厂姑娘。其中,赵丹饰演的报馆编辑老赵与白杨饰演的纱厂教练员杨芝瑛在机缘巧合中成为邻居,逐渐擦出爱情的火花,这份情愫也成为他们困顿生活中的温暖和光亮。赵丹演唱的《春天里》生动描绘出这样一幅春心萌动的场景:“春天里来百花香,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和暖的太阳在天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遇见了一位好姑娘……”,轻快的旋律与注满柔情蜜意的歌词如一阵春风吹散了片中人物心底的阴霾。
《得闲谨制》里,这首歌恰逢其时地出现在逃难船上男主角莫得闲慌乱间撕坏搭救他的女主角夏橙的裙摆之时,流亡途中的遇合于是被渲染出几分小儿女的娇嗔烂漫,也延续了《十字街头》在家国危难、个人生活陷入困窘之时,经由个体之间的惺惺相惜之情绵延出温暖与希望的主题线索。在《十字街头》结尾,生活在都市一隅的男女终于告别彷徨凄恻的姿态主动投身于时代洪流,这也同样是走下渡船、撤向后方的莫得闲与夏橙们的归宿。
《得闲谨制》并未详细叙述这对乱世儿女的相爱与结合过程,而是通过女主角的巴掌和几组闪回镜头完成了场景转换——时间来到几年后,在周璇演唱的《月圆花好》(范烟桥词,严华曲)背景音乐下,莫得闲和夏橙的儿子莫等闲已满周岁。“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笼罩在人们头顶和心中的死亡阴云似乎逐渐散去,“手里有活,心里不慌”,一个个家就这样在人们胼手胝足的劳动和相互依偎的情意中重建了起来。
作为流行歌曲,《春天里》(1937)与《月圆花好》(1940)皆以爱情为主题,而《得闲谨制》的逃亡情节则改写了两首歌曲的内核——这不是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而是“国破山河在”之时对“家”、对“活下去”仍有本能而深刻的眷恋的男女老幼们,在废墟之上重建生活的细小而艰难的努力。宜昌沦陷后,在戈止镇这个尚未被战争暴力染指的桃花源里,朴素的“过日子”逻辑仍在持续,留声机里又传出咿咿呀呀的乐声(《处处吻》,李厚襄词曲,1941)——卖货郎千里迢迢把这些“破烂儿”唱片一路拖到了这与世隔绝的山间。然而,轻快的调子终究难以在残酷的生存条件下维系。在三个日本兵阴差阳错地“光顾”戈止镇的时刻,居民们苦心经营的日常显露出不堪一击的脆弱面目。卖留声机的货郎成为小镇第一位惨死于日军之手的受害者,留声机的乐曲戛然而止,“生活”就这样令人心痛地崩解四散。
二
即便在日本兵所携带的杀戮和死亡阴影未曾降临戈止镇的日子里,镇上居民的生活也并不如同《月圆花好》《处处吻》的歌词那般如鱼得水、美好顺遂。种种不和谐之处,从肖队长带队操练时响起的音乐《假正经》(叶逸芳 词,黎锦光曲)便可见一斑。作为1948年拍摄的抗日谍战题材电影《六二六间谍网》的插曲,这首歌在《得闲谨制》故事情境中的出现似乎是某种时空的错位。然而正是这般不搭调的配乐,讽刺性地揭开了戈止镇“其乐融融”的生活假面,也透露了这群战争前素不相识的逃难者们在搭伙过日子的过程中深深种下的矛盾。
“假惺惺,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惺惺,你想看,你要看,你就仔细的看看清……”,《假正经》最早由歌影双星白光演唱,她在电影《六二六间谍网》中饰演交际花曼娜,其真实身份是一名潜伏在日本军部要员身边的重庆特工。曼娜日常周旋于各色人等间辨识是非真伪,影片中由她唱出的这首歌原意在于以戏谑的口吻戳破“懦夫”道貌岸然的虚伪面目。
在《得闲谨制》中,这样的歌词似乎也道出了镇上某类人的心声。随着乐声的持续,原本还在煞有介事练习军体操的士兵们的动作逐渐荒腔走板,这也许是临时拼凑的“渣兵”精神状态的写照,又或许是正规的军事操练在小镇居民眼中的变形。无论如何,这样的音画配合已然呈现出这支队伍与当地民众的隔阂,这也是影片自起始处就已埋下的伏笔。民众愤愤于肖队长一行人只逃不战,兵士们则嘲讽“死老百姓”不懂装懂,于是,军民、官兵乃至兵与兵之间便在明暗冲突、嬉笑怒骂间上演了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的悲喜剧,这些桥段既颇具荒诞无厘头色彩,又因切近人性而呈现出无比真实的质地。
或许,生活本就是这样悲喜啼笑的流转,由人际交往构筑的情理世界也往往充满了种种歧义、误会和难以措置的纠缠。然而,影片着意呈现的却是由“假”向“真”的转变。在真刀真枪的生死较量面前,“假正经”变成了“真拼命”,“相互吐唾沫”的轻视与敌意也化为“相濡以沫”的真情。《得闲谨制》的片尾曲在开头化用了《假正经》的歌词,充满戏谑风味,却最终通过对人物生命经验的回顾与战斗主题的突显,将“做人何必假正经”的讽刺转化为对“老鼠杀大象”这般向死而生的举动的崇高致敬。
三
正如莫得闲从广播中听到的《论持久战》所言,在这场旷日持久、可能付出极大牺牲代价的战争中,“一切参加战争的人们,必须脱出寻常习惯,而习惯于战争,方能争取战争的胜利”(毛泽东《论持久战》)。为抵抗侵略而改变习惯、投身战斗、英勇担负了牺牲代价的,是一个个平凡的人。影片插曲对于刻画这些平凡战士的形象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莫得闲的儿子莫等闲在战火中落下听力障碍,却居然在敌军坦克前活蹦乱跳地唱起《体操(兵操)》(沈心工词,又名《男儿志气第一高》,1902)。这首歌曲改编自童谣《手戏》,在清末民初的学堂中广为传唱,李叔同曾记载:“学唱歌者音阶半通,即高唱《男儿志气第一高》之歌。”不堪忍受国土遭列强侵占之耻的有识之士,将音乐教育视作培养强健有力的“军国民”的渠道,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男儿志气也随着简单有力的旋律在一代代人之间传递。影片中莫等闲唱出的“哥哥弟弟手相招,来做兵队操”,正构成彼时戈止镇军民联合抗敌的写照。
与男儿志气相伴,影片还刻画出战火之下坚毅勇敢的女性。夏橙在做饭时跟随留声机哼唱着1935年蔡楚生导演的电影《新女性》的同名主题曲(孙师毅词,聂耳曲,1935)。这首歌共六节,夏橙所唱的第四节“四不歌”与第六节“新的女性”或许是其中最为著名的段落:“不管没闲空,我们要用功!不怕担子重,我们要挺胸!不做恋爱梦,我们要自重;不作寄生虫,我们要劳动!新的女性,产生在受难之中;新的女性,产生在觉醒之中……”独立自强、依靠劳动摆脱奴役的枷锁、争做社会建设的先锋,正是那个时代对女性给出的激励与期许,它的实现同样需要漫长的斗争,而在逃难船上对陌生同胞施以援手的夏橙、边做饭边唱歌的夏橙、在战火中飞奔护住了孩子的夏橙,便是那个时代新女性的具象化身。
永不妥协、向死而生的战斗为生活的琐碎啼笑赋予了崇高的底色,也终于带来了希望的曙光。影片最后,《恭喜恭喜》(1946)的旋律响起,这首耳熟能详的“贺年曲”的来源或许也将因此被更多人铭记——这是音乐家陈歌辛在香港为庆祝抗战胜利创作的歌曲,由著名歌星姚敏姚莉兄妹演唱,1946年由百代唱片公司录制发行。“经过多少困难,历尽多少磨炼,多少心儿盼望,盼望春的消息,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不同于现在熟悉版本的欢畅淋漓,原版的小调于喜悦中透露着哀凄的格调,这大约也是历尽磨难从这场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人们悲欣交加的心态的真实呈现。骨肉、财产与家园皆有可能在那个“寒冬”失去,生活的一部分也将永远流失。然而,大街小巷上的人们还是要互道“恭喜恭喜”——恭喜我们活着、恭喜我们胜利,恭喜我们还能“生活下去”。
留声机里的调子流水般曲折持续,在黑白胶片记录的真实情境与电影片段的交错间,一首首旋律悠扬的歌曲带着人们走出过去、通向未来。以后又会怎样呢?影片告诉我们,一部分“莫得闲”也许会踏上新的战场,一部分“莫得闲”也许回归日常,又或者,这将始终是莫得闲们生活的两面。无论何时,在正义对抗非正义的持久战中,战斗始终是生活的保障,而生活则是战斗韧性的来源。在“拿血和着写在泥巴里”的历史中,弦歌之声永在,人间烟火不息。(孙慈姗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